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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8月11日5時許，電焊工姜永亮正駕車前往工地上班。出發(fā)3公里后，他行駛至容城縣南拒馬河堤南段。早晨6點12分許，車禍發(fā)生。

“努力加油干就完了?！彼傇谝曨l里這樣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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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北省容城縣人民檢察院對姜永亮作出不起訴決定 圖源：@周兆成

不過，從結(jié)果來看，陳亮告訴南風窗，無論是法定不起訴還是酌定不起訴，對當事人而言影響都不大，今后不會留下犯罪記錄和案底。“酌定不起訴類似于一個無罪判決，因為沒有起訴到法院。而只有法院才能最終判決當事人有罪?！?/p>

“如果絕對不起訴，就意味著此前對嫌疑人的刑事拘留，以及檢察院批準逮捕是錯誤的，需要對當事人被錯誤羈押予以國家賠償。更加關(guān)鍵的是，相關(guān)辦案人員還要被追究錯案責任。但如果是酌定不起訴，這些情況全部不成立。”陳亮說。

回到案件的最初，2024年8月11日清晨，身著藍色隊服的騎行團在容城縣一條未正式開放的道路上騎車。突然，騎行隊伍里一名11歲男孩與旁邊自行車發(fā)生剮蹭，向左滑倒，摔向?qū)ο蜍嚨?。此時，小車司機姜永亮正行駛在對向車道，因避讓不及，他的車子碾壓男孩，男孩隨后身亡。

不過，兩位律師都提到，在實操層面，應然與實然有很大差別。陳亮介紹，檢察院要做出法定不起訴的處理，“一般都要經(jīng)過檢察院的檢查委員會，也就是檢委會開會。大家討論一致決定”。這需要更長的周期。

“‘酌定不起訴’是認為姜永亮仍然構(gòu)成過失致人死亡罪，只是情節(jié)輕微，不起訴?！睏钪境烧f。

一般而言，認定交通事故的前提是要在公共交通場合發(fā)生交通事故，才按照《道路交通安全法》處理，由交警來定責。但若是在非公共交通的場所，例如在封閉道路發(fā)生的事故，司機會被控以過失致人死亡罪。

騎行車隊僅穿著騎行服和佩戴頭盔

酌定不起訴比例的提高，正是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設(shè)計下發(fā)展而來的。不過，比例高的另一面便是，法定不起訴（絕對不起訴）的比例很低。根據(jù)童建明在上述文章的披露，在2014年至2018年，法定不起訴人數(shù)占審結(jié)不訴人數(shù)的比例逐年降低，分別是8.6％、7.4％、6.4％、4.9％、4.4％。

他認為，車禍事故并非由單一因素導致，姜永亮在駕駛過程中不存在超速、違規(guī)變道等明顯過錯，面對突發(fā)狀況也很符合正常駕駛的范疇。“現(xiàn)實生活中，確實存在許多因不可預見、不可避免因素導致的意外事件，這類情形（司機）不應簡單被追究刑事責任。”周兆成說。

“本案的判斷核心在于準確界定姜永亮的行為性質(zhì)，即是否構(gòu)成過失致人死亡罪。我們經(jīng)深入分析認為，姜永亮的行為更符合《刑法》第16條所規(guī)定的意外事件——雖然客觀上造成了損害結(jié)果，但其主觀上既無故意也無過失。”

周兆成對南風窗回憶，接下此案后，他意識到，有關(guān)部門在責任認定環(huán)節(jié)，提供的證據(jù)存在明顯的不完整性與爭議性。

廣東法制盛邦律師事務(wù)所高級合伙人、廣東省人民檢察院人民監(jiān)督員陳亮向南風窗解釋，以“過失致人死亡罪”對涉事司機實施拘留、批捕，與執(zhí)法部門對道路的認定有關(guān)。

此外，若當事人對檢察院作出的決定表示不服，可以在收到?jīng)Q定書的七天內(nèi)，向上一級檢察院申請復核。

作為一家四口的主心骨，姜永亮一家曾在事故發(fā)生后，一度陷入“癱瘓”狀態(tài)。姜永亮妻子得了白血病，一兒一女均未成年，母親單目失明。

楊志成認為，究竟判定為法定不起訴還是酌定不起訴，此事重要性在于，“法律不能和稀泥”。

這也正是此次案件引發(fā)公眾關(guān)注的源頭。多數(shù)人普遍認為，正常行駛在馬路上的司機，很難預料到對向車道突然有人摔倒至跟前，產(chǎn)生車禍因此難以避免。陳亮提到，如果讓交警給這類車禍定責，司機很大概率不會成為主要責任人。

5月23日，當事司機姜永亮收到了檢察院作出的“不起訴決定”

而同樣引起爭議的是，這起車禍究竟是根據(jù)《道路交通安全法》還是《刑法》處置？

“否則，這就在苛責所有駕車人，以后開車都要龜速行駛，因為要預見到對向車道突然掉下一個人來?！?/p>

一名已被批捕的車禍當事人，最終以“被不起訴”告終，這對當事人而言無疑是好消息。不過，在法律圈內(nèi)部，仍存在對此案“不起訴”的爭議。

姜永亮家屬方2024年8月11日收到的拘留通知書

道路性質(zhì)的認定也是其中的關(guān)鍵。上述律師都認為，未正式開放通行、但實際已通行的道路，理應被算為公共道路，應該按照《道路交通安全法》來處置。

他透露，司法機關(guān)在偵查階段采納了律師的建議，主要考察了造成男孩身亡的多種因素。例如，涉事路段是否存在禁行標志。他們還通過模擬事發(fā)時的光線條件、車速及道路環(huán)境開展偵查實驗，結(jié)合姜永亮的反應時間和操作措施，嚴格依據(jù)《刑法》規(guī)定，判斷其是否存在“應當預見而未預見”的過失情節(jié)。

這就意味著，檢察機關(guān)可以根據(jù)起訴的必要性，依法適用不起訴權(quán)，激勵那些可罰可不罰的犯罪嫌疑人盡早認錯悔悟，并通過賠禮道歉、賠償損失、刑事和解等，取得被害人諒解，減少社會對抗。

“經(jīng)核查發(fā)現(xiàn)，騎行活動組織方存在重大管理疏漏：既未對參與者的年齡進行合規(guī)審核，也未強制要求佩戴必要的安全防護裝備。這種管理失當行為與事故發(fā)生也存在直接關(guān)聯(lián)。”周兆成說。

兼任廣東省人民檢察院人民監(jiān)督員的律師陳亮也認為，姜永亮此事應為意外事件。

而且，從制度的設(shè)計看，這一變化出現(xiàn)在2014年以后，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開始試點、入法。童建明在上述文章中解釋，不起訴權(quán)的制度設(shè)計是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重要訴訟環(huán)節(jié)。

歷時8個月，河北騎行男孩被碾壓身亡案，迎來了終結(jié)。5月23日，當事司機姜永亮的辯護律師周兆成發(fā)布視頻稱，在舉行不公開聽證會后，河北省容城縣人民檢察院已經(jīng)對姜永亮作出“不起訴決定”。

他透露，最高人民檢察院有專門的錯案追責處理規(guī)定?！八孕枰k案人員在具體辦案時要慎重?！标惲琳f。

“既然是全國影響力非常大的事件，姜永亮理應是法定不起訴，即判定他無犯罪事實，百分百無罪。”楊志成說。這起案件處理對今后類似事件也能提供參考，否則，“許多老百姓如果遇到姜永亮同類情況，如果沒有受到那么多人關(guān)注，可能要面臨刑罰?！?/p>

但他認為，姜永亮的車禍案應符合《刑法》第16條“不可抗力和意外事件”。他的判斷與周兆成最初代理此案的目標是一致的。楊志成說：“他應該是百分百的無罪，當?shù)貦z察機關(guān)應該引用《刑法》第16條，給姜永亮‘法定不起訴’的結(jié)果。”

這一后果一度引發(fā)社會熱議。許多與姜永亮一樣的普通人都關(guān)心，當一位司機遵守交規(guī)行駛在自己的車道上，而前方突然出現(xiàn)了從對向闖入的人，并最終發(fā)生了傷亡時，司機究竟應否擔責？司法機關(guān)如何定性這場車禍？

2024年8月25日，姜永亮因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被批捕

“酌定不起訴”的依據(jù)是刑事訴訟法第177條第2款規(guī)定：“對于犯罪情節(jié)輕微，依照刑法規(guī)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的，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?！?/p>

律師楊志成認為，將一個被檢察院批捕的犯罪嫌疑人變成法定不起訴，在現(xiàn)實層面難度很高，主要是因為“司法部門怕被追責以及被追加國家賠償”。與此同時，一個案子若被判定是法定不起訴，則說明是錯案，“影響晉升、評優(yōu)，整個單位都可能受到影響”。

姜永亮已到新工地上班 圖源：@姜永亮加油

而陳亮說，“過失致人死亡罪”暗含的意思是：“司機被認定為在本次事故當中要承擔主要責任或者以上，這是過失致人死亡罪的一個前提?！?/p>

例如，四川省岳池縣檢察院人員曾在一篇論文中披露，2020年1月至2023年8月，岳池縣檢察院作出不起訴決定的案件涉及犯罪嫌疑人409人，其中因情節(jié)輕微作出酌定不起訴決定的案件390人，占比95.35%。

為了支付賠償，姜永亮一家人賣掉了種的玉米、小麥，“東拼西湊”了20萬元左右，打到檢察院賬戶。但在8月25日晚，檢察院退回了20萬元，并正式宣布以“過失致人死亡罪”將姜永亮批捕。

2024年8月25日，姜永亮因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，被容城縣檢察院批準逮捕。這也就意味著，司法機關(guān)基于一定證據(jù)證明他有犯罪事實。

他同樣認為，給姜永亮的應為“法定不起訴”的結(jié)果。

2024年9月26日，被正式批捕一個月后，姜永亮成功辦理取保候?qū)?，免于在看守所被羈押。周兆成告訴南風窗，接下來的半年多里，檢方兩次退回補充偵查。為進一步完善證據(jù)鏈條，檢方曾召開不公開聽證會，聽取各方意見。

在看到姜永亮一案時，多名資深律師都告訴南風窗，這是他們從業(yè)經(jīng)歷中非常罕見的事故。

“作為執(zhí)業(yè)20年的律師，姜永亮的案情我都聞所未聞。能否預見應當以普通大眾為標準，不能違背老百姓樸素的價值觀。”楊志成說，“所以認定姜永亮應當能夠預見，以過失致人死亡罪將其定性犯罪，最后只是情節(jié)輕微不起訴，是不準確的?！?/p>

“這也算是一個折中的辦法?！标惲猎u價。

在此前的報道中，姜永亮親屬孫來曾告訴南風窗，察覺男孩向自己方向摔倒后，姜永亮打了方向盤，希望進行避讓。但因為其右方仍有自行車行駛，“（他）沒有繞過去”。

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童建明也曾在2019年寫道，從2014年至2018年，不起訴案件占總體案件的比例增高，其中酌定不起訴人數(shù)的占比分別是69.4％、66.6％、69％、72.9％、74.9％，從2015年開始逐年升高。

爭議的焦點在于，在《不起訴決定書》里，此次“不起訴”為酌定不起訴（又稱相對不起訴），而非法定不起訴（又稱絕對不起訴）。

2024年4月，當?shù)夭┲靼l(fā)視頻提供的通行攻略中顯示該道路已處于開放

2024年8月20日至8月25日間，公安方面通知姜永亮家屬派代表到檢察院，準備進行民事調(diào)解以及商討賠償事宜，并詢問姜永亮一家最大的經(jīng)濟承受能力。

盡管結(jié)果于曾經(jīng)被捕的姜永亮而言已經(jīng)非常積極，但多位法律界人士仍對此提出了一些質(zhì)疑。南風窗了解到，姜永亮此次為“酌定不起訴”。一些律師認為，姜永亮理應是無罪，檢察院作出的“酌定不起訴”決定仍不夠準確。這一結(jié)論與真正意義上完全的無罪之間，存在著看似微小，實則重要的差別。

“如何區(qū)分過失行為和意外，”楊志成解釋，“應當能夠預見但沒能預見的，一般被判定為過失。否則就是意外?！鄙姘傅攸c中間有單實線，事發(fā)時姜永亮正常行駛，沒有超速。小孩因與旁邊車輛擦碰，突然倒向姜永亮這邊，導致被碾壓。他因此認為，這是一類概率極小的意外事件，司機很難預見。

他強調(diào)，過失犯罪應該是主觀上或者認知上存在過失，應當預見而沒有預見，從而造成損害結(jié)果。例如，一名司機闖了紅燈，不小心撞到了行人?！白鳛樗緳C應該意識到，紅燈時會有行人過馬路，”陳亮舉例，“但是你應當預見卻沒有預見，闖紅燈不小心撞了人，因此存在過失?！?/p>

這條規(guī)定內(nèi)容是；行為在客觀上雖然造成了損害結(jié)果，但是不是出于故意或者過失，而是由于不能抗拒或者不能預見的原因所引起的，不是犯罪。

對于小學學歷，需要養(yǎng)家糊口的姜永亮而言，對于目前酌定不起訴的結(jié)果，他顯然是滿意的。他在周兆成的視頻里高興地說，他沒了案底，今后也不會影響子女考公時的政審環(huán)節(jié)。

姜永亮上小學五年級的女兒寫給檢察院的求情書 圖源：@周兆成律師

直到近期，涉事司機姜永亮家屬和辯護律師對外界披露，4月20日，姜永亮收到了河北容城縣檢察院作出的《不起訴決定書》。

周兆成律師（左一）與姜永亮在檢察院門口 圖源：@周兆成律師

在這期間，姜永亮方通過保險理賠以及人道主義補償，加上相關(guān)責任方積極賠償，最終與身亡男孩親屬達成賠償協(xié)議。

律師周兆成記得，事故發(fā)生后，他曾作為辯護人在容城縣看守所與姜永亮會面?！八J為自己很無辜，在正常駕駛汽車沒有超速的情況下，根本無法預見孩子會從對向車道沖過來?！?/p>

行程記錄儀顯示，事發(fā)時，姜永亮在這條未正式開放的雙向單車道正常行駛，而對向車道有多輛騎行的自行車，小男孩騎行位置靠近中間的實線。姜永亮的時速為52公里，他的車道前方也有多輛汽車行駛。而男孩從摔倒至對向車道，到被姜永亮的車碾壓，全程發(fā)生在1秒之間。

比如，最初的事故責任判定僅聚焦于姜永亮等部分涉事主體，未能全面考量道路管理方、騎行活動組織者及監(jiān)護人等的過錯行為。為完善證據(jù)鏈條，律師方通過政府信息公開渠道，向相關(guān)部門依法調(diào)取涉事路段舉辦騎行活動的組織方案、安全保障措施記錄等關(guān)鍵資料。

酌定不起訴在現(xiàn)實中應用最廣的原因，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博士后嚴澤岷曾發(fā)文解釋，“因為酌定不起訴適用條件最容易達成，適用程序最簡單”。

北京市冠衡律師事務(wù)所刑辯律師楊志成對南風窗表示，兩者雖然同為檢察院“不起訴”，但仍存在很大差別。

周兆成告訴南風窗，去年8月，他之所以愿意代理此案，核心目標是推動《刑法》第16條在司法實踐中的有效適用。

但是，從法理層面來說，陳亮表示，“兩者結(jié)果看上去都是不起訴，但性質(zhì)完全不同?！?/p>

如果再放大到全國范圍來看，在不起訴案件中，酌定不起訴的比例的確是最高的。

圖為姜永亮 圖源：@姜永亮加油

律師陳亮告訴南風窗，他之所以說酌定不起訴與法定不起訴性質(zhì)完全不同，是因為兩者是罪與非罪的區(qū)別，在司法機關(guān)內(nèi)部有完全不同的評價體系。

而姜永亮一案，他認為，也是因為平時發(fā)生概率太低，司機很難提前預見。“正常開車的人很難預見對面會有人摔過來。這也是出于我們廣大老百姓的一個考量，不能夠強人所難?！标惲琳f。

直到4月20日，容城縣檢察機關(guān)正式對姜永亮出具《不起訴決定書》。

5月，姜永亮的社交媒體開始頻繁更新。他到了新工地上班剛滿一個月，視頻中的他每天戴著藍色的安全帽。他的牛仔馬甲口袋已經(jīng)開始褪色，甚至有些破了，但忙著養(yǎng)家的他無暇顧及。